明明是很简单的要求,厉沧溟却微皱起眉。
看来,他还记得以前和她讨论过的“负心”二字。
当时她煞有其事地对厉沧溟说。
“若日后你敢负我,那我便带走你的百万阴兵,让酆都易主,让你无家可归。”
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。
可那时的厉沧溟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:“若真有那日,你便把我们在人间画的画像公之于众,揭穿我负心汉的面目,让我身败名裂。”
当时,两人谁也没想到,后来真的会有这天。
凤灼华看着厉沧溟纠结的样子,眼眶微热:“放心,只是普通的画像而已。”
——只是普通的,遗像而已。
她还是狠不下心,明明知道厉沧溟负心了,明明曾经商讨过怎样报复他。
可再次见到厉沧溟,她还是没出息的,什么都做不了。
翌日。
凤灼华来到酆都大殿,和厉沧溟一起去凡间,到了画馆,才发现苏雪落也在。
她一怔,苏雪落就笑着对她说。
“听阿溟说殿下答应送我出嫁了,我很开心,但是阿溟公务繁忙,还是我陪殿下吧?”
凤灼华沉默了下来,其实谁陪都可以,但是想到昨日在佛寺看到的那块同心牌。
她到嘴边的话顿住:“我想,让厉沧溟陪。”
她有些卑劣的,想要报复一点,就这一点……
厉沧溟沉默地看她片刻,随后对苏雪落道:“本王陪完她,很快就和你一同回去。”
凤灼华站在太湖边,风有些冷,不远处画师已经铺好纸笔。
她抿了抿唇,强撑着微笑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些。
可画师才画到一半,一旁的苏雪落突然捂着胸口,唤道:“阿溟,我有点难受……”
凤灼华就看见厉沧溟脸色一变,快步走到苏雪落身边,紧张地抱起她,就往冥界去。
“本王带你去看医师。”
凤灼华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厉沧溟抱着苏雪落消失在自己眼前。
她忍不住起身。
一阵风吹过,画师的笔忽而一颤,一团墨渍重重点在了画像上。
画师连忙道歉:“姑娘,对不起,我不小心弄脏了。”
凤灼华轻声:“没关系。”
她看向那幅还未完成画像。
只见画像上的女子脸被墨迹糊住,根本看不清人影。
这就是,她最后的遗像。
凤灼华默默地看着画像,只觉得冰冷的风灌进她的身体,凉得她喉咙发疼。
良久,她才卷起画纸,去往冥界判官府找崔准。
“天帝曾允诺我,在我陨落前可以帮我实现一个心愿。”
判官崔准点头:“是的,天帝说不管您有什么心愿,我们都必须帮您实现。”
凤灼华微微一笑,把眼底的泪都隐去。
她轻声对崔准说。
“我没有轮回,所以我希望在我陨落的那日,请阎君来扶棺。”
凤灼华说完,便离开了判官府。
刚到酆都大街,她就看到酆都城开遍了万里琼花。
那些小仙感叹道:“这些都是阎君为新王后所布置的,那么大的仙力,只有阎君大人才能做到。”
凤灼华看着这一幕,有些失神。
这时,她收到了厉沧溟的传音。
“明日本王就要和雪落成亲了,雪落说想要你今夜来陪她。”
听到这话,凤灼华径直来到阎君殿。
只见向来寸草不生的阎君殿外百花盛开,引得无数仙蝶飞舞翩跹。
她走进阎君殿里,就听到厉沧溟说:“明日,本王要请花界所有的仙子来参加喜宴。”
凤灼华又看着四周全是刻着琼花图案的各种布置,漫天星辰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。
她心头一酸。
厉沧溟真的爱一个人时,是真的能把心都掏出来啊。
凤灼华走到二人身后。
苏雪落转头看见她,兴奋道:“殿下你来了?正好看看我的凤冠霞帔,好看吗……哎呀!看我,都忘记佩戴那块玉佩了。”
她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,拉开妆奁拿出一块凤形玉佩。
凤灼华只看了那凤形玉佩一眼,就猛地怔在了原地。
那是……她四百年前对厉沧溟说过的,想要能装得下人间四季的玉佩。
厉沧溟曾承诺过她会用自己的一片心把人间四季装在玉佩里面,等到成亲的那日送给她。
凤灼华大脑一片空白:“这是……哪里来的?”
“这个啊,阿溟送我的啊。”
苏雪落把玉佩在腰间佩戴好,甜蜜地靠在厉沧溟的肩头:“三百年前的一天,魔族刚破了结界入侵,阿溟担心我的安危,就来花界陪了我一天一夜,之后我们便互通了心意,玉佩也是他那日给我的。”
“那日,是几月几日?”凤灼华艰难地问道。
苏雪落想了想:“二月十七。”
凤灼华只觉得耳边清脆的一声,心彻底破碎了。
二月十七,那是厉沧溟和自己在一起满一千年的日子。
凤灼华怔怔看着那块玉佩,只觉心底有把尖锐的刀,在一刀一刀地剜绞着,痛得说不出话来。
这时,苏雪落收到了花界的传音,她走了出去。
阎君殿里,只剩下凤灼华和厉沧溟。
萦绕着花香的大殿里,凤灼华轻声开口:“二月十七那日,你明明跟我说,你在阎罗殿处理公务。”
她有些不理解,又有些难以置信:“可是你那日,你怎会在花界陪苏雪落呢?”
厉沧溟沉默了片刻,便说:“是本王骗了你。”
凤灼华怔了怔:“哦,所以三百年前二月二十三,你说你要去寒冰地狱,也是骗我的?”
“那日,雪落生辰。”
厉沧溟语气无比淡然。
凤灼华了然地点头,眼中却渐渐浮现水雾,她哑着声音问。
“那三月初六,你说要去妖族……”
“本王陪雪落去了凡间。”
“三月十五……”
“她突发梦魇,本王去陪她。”
厉沧溟抬眼直直看着她,这一次却不用她问,他接着说。
“四月七日,本王说闭关三日,是陪雪落去蓬莱仙岛。”
“四月十三日,本王和雪落去昆仑山看了日出,四月二十二日,本王和雪落去了天池,五月三日,本王和雪落从不周山回来,她说想成亲,于是第二日本王便和你说分开,你还要听吗?”
他将事情一件一件轻描淡写地说着。
凤灼华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,她张了张嘴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。
这个人,真的能这么平静又坦然地在她面前,往她心上插上一把把刀子。
连带着过往的一切,都在这一刻,被厉沧溟彻彻底底的杀死了。
凤灼华心痛的几乎窒息,她死死咬住唇,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喊出声。
“为什么?”
为什么要这么对她?
她明明,什么也没有做错,为什么要这样对她!
厉沧溟静静地看着她:“答案,有意义吗?”
凤灼华浑身颤抖着,眼前一片模糊。
如果是三百年前,她一定会扯着厉沧溟的衣衫问,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?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?
可是现在,她做不到。
因为她要死了。
再过不久,她就要死了。
所以这一切的答案,确实都没了意义。
这时,苏雪落走了进来,奇怪地看着他们:“月老来了,你们在说什么呢?”
凤灼华别开视线,伸手擦干眼泪,径直往外走去。
没多久,她就听到月老告诉厉沧溟和苏雪落怎么举行仙族和冥界成婚的仪式。
“明日,阎君和王后要去忘川河畔三生石前许诺永远忠诚对方。”
“这可是对着大泽洪荒起誓,生生世世都要作数的。”
一直出神的凤灼华回过神,抬头就看见厉沧溟牵起了苏雪落的手,无比虔诚地说道。
“明日,本王娶你为妻,结下死契,永不相负。”
他说这句话时,眸中的温柔地如同海洋,仿佛能将人溺死在这一片深情与甜蜜里。
凤灼华僵硬地站着,仿佛连呼吸都伴着痛。
眼前这一幕,曾是她无数次幻想的成亲。
眼前这个男人,一刻钟前对她说出那样残忍的过往。
而她,此刻却要亲眼见证他们的幸福时刻。
实在是,太讽刺了。
凤灼华深吸一口气,转身想要离开。
这时,却听月老喊道。
“三公主,正好你在这里,要不你来为阎君和琼花仙子证婚吧!”
话音刚落,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尽数落在了凤灼华身上。
凤灼华兀自僵硬地站着,却挪不动半步。
这时,她的传音铃突兀地闪了起来,凤灼华立即道:“抱歉,我有事,先告辞了。”
说完,她攥紧传音铃,逃也似的走出去。
走到阎君殿外,她才发现,是判官崔准的传音。
“三公主,你是凤族,原本不死不灭,如今要陨落,势必受万道雷劫、灰飞烟灭之苦,我是想问您,是否需要一开始就封闭您的神识?”
凤灼华闭了闭眼,低声道:“是。”
数万道雷劫,太疼了。
尽管所有的疼她都受过了,可她最怕的还是疼。
切断传音,凤灼华转身想走,却看见厉沧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。
“今日你便在酆都住下,本王送你去偏殿。”
一路寂静。
到了偏殿门口,凤灼华刚要进去,厉沧溟却拉住她的手腕。
“这里有万里琼花,本王命画师重新给你画张像吧。”
凤灼华想拒绝,可看看厉沧溟,还是没能说出口。
她走到琼花树下,冥界的画师铺好笔墨,开始作画,厉沧溟却说。
“其实,是雪落刻意交代本王来给你重新安排作画的。她上次耽误了你画像,很是自责。”
凤灼华浑身僵住:“你想说什么?”
厉沧溟顿了顿,才眼神幽深的开口:“本王和你的事,她不知道,你不要对她有敌意。”
所以,他送她回偏殿其实也是为了苏雪落。
是因为他怕她记恨、报复苏雪落。
凤灼华这一刻有些窒息,她垂下头,麻木的开口:“我不会的,你放心。”
厉沧溟不置可否,等画师画完像后送凤灼华进偏殿。
等到了偏殿门口。
厉沧溟又说:“雪落第一次来酆都时,也是住在这里,雪落仙力低微,此处偏殿有本王亲自给她种的仙界灵草……”
他语气透着一丝心疼。
“我要休息了。”
凤灼华打断厉沧溟,不再看他一眼,快步走进偏殿。
关上门的这一刻,凤灼华再也强撑不住,脚下一个踉跄。
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,她低头一看,果然是血。
凤灼华施展仙力,想要封住心脉,可是血怎么都止不住
而与此同时,她看到自己的双手还有全身都变得透明了
她知道,这是离自己陨落没多久了。
小半个时辰后,凤灼华才止住了喉头翻涌的血气。
她小心翼翼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留影石,映入眼帘的是她四百年前生辰时的画面。
漫天星辰的星光中,父王也在,母后也在,厉沧溟也在……
她在他们中间,笑容灿烂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。
凤灼华怔怔地看着这些画面,看着看着,眼泪一滴滴从眼眶涌出。
这时,叩门声响起。
凤灼华擦了擦眼睛,打开门,却看见厉沧溟站在门口。
薄薄的月光落在他的眼尾眉梢,清冷俊逸地同留影石画面里一模一样。
凤灼华心头骤然一颤,她刚想说话,余光却又看见他身边的苏雪落。
她猛地清醒过来,握紧了手。
“你们怎么过来了?”
苏雪落端着长寿面,亲昵地靠着厉沧溟走进殿内。
“听阿溟说,明日是殿下你的生辰,我还让你来送嫁,实在失礼。阿溟说,你以前过生辰都爱吃凡间的长寿命,所以我亲自给你做了一碗,就当是提前给殿下过生辰了。”
凤灼华看着她手中的长寿面,一时有些反胃。
从仙魔大战受伤以来,她就不能再吃凡间的食物了。
“抱歉,我……”
她刚想拒绝,厉沧溟却拿过筷子,径直塞进她手里。
“雪落亲自做的,你不要浪费。”
凤灼华愣住,看着厉沧溟强硬的眼神,还是接下了。
尝了一口,面条在口中化开,凤灼华攥紧筷子,强行扯出一抹笑。
“很好吃,谢谢。”
“是吧,这还是阿溟教我做的。”
苏雪落甜蜜地笑着:“你别看他是阎王,但可有情致了,让冥界开满琼花,就是他想出来的,他还拿六曜五星和百万兵符做聘礼,连戒指都是他亲手做的,堂堂阎君大人,这些真不知道是谁教的……”
凤灼华一件件听着,只觉得口中的长寿面越来越苦涩。
六曜五星、万里琼花、戒指……
都是她亲手教给厉沧溟的,没想到,现在却亲眼见证,他将这些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。
凤灼华看着厉沧溟依旧面无表情的脸,握紧了手指。
她强力克制着,让声音听起来很淡:“可能是,某个故友教的吧。”
苏雪落挑眉,还要说什么,厉沧溟却伸手拉起了苏雪落。
“长寿面送了,祝福说完了,本王和王妃该走了,明日送嫁不要误了时辰。”
“成亲的吉时,是什么时辰?”
凤灼华多问了一句。
厉沧溟看她一眼:“黄昏戌时一刻。”
凤灼华愣了愣,她耳边,回荡着不久前判官崔准的传音。
“三公主,生死簿上您陨落的时辰是,明日黄昏戌时一刻。”
凤灼华抿紧了唇,一时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。
厉沧溟疑惑道:“怎么了?”
凤灼华抬头看着他,强行挤出一个淡然的笑:“没什么。”
厉沧溟沉沉看了她一眼,随即弯腰对苏雪落说了一句什么,苏雪落点点头先离开了。
看着苏雪落走远,厉沧溟才走到凤灼华面前。
“明日本王和雪落完婚后,你就回凤族。”
凤灼华一怔,随即不可置信道:“你是在担心我会破坏你们?”
厉沧溟眸光幽暗,不置可否:“我不想我和雪落之后出现任何意外。”
凤灼华的心脏突然抽痛起来。
她眨了眨眼睛,想要忍住却仍旧忍不住地热了眼眶。
她根本就破坏不了他们,因为她早就已经没有时间了。
凤灼华重重吐出一口气,看着厉沧溟,一字一句道:“厉沧溟……”
厉沧溟垂眸看着她,眼底一片黑暗。
凤灼华的胸口仿佛被他深沉的眼神堵住了,她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才含泪微笑着道:“厉沧溟,我恭喜你,觅得良缘。”
厉沧溟走后,凤灼华回到偏殿,看着桌上没吃完的长寿面。
瓷碗里的面早已坨成一块,金黄的鸡油凝固在冷掉的汤上。
凤灼华站了片刻,走过去,坐在桌边一口口吃着。
时间已经过了子时,今日是七月初七,她的生辰。
祝你生辰快乐啊,凤灼华。
你即将要死在自己生辰的这一天。
凤灼华看着空荡的偏殿,吃光了最后一口长寿面,眼泪早已裹了满脸。
凤族不死不灭,可她的两个兄长和父母,还有万千族人却都陨落在了三百年前。
现在也好,她终于也要去陪他们了。
翌日,凤灼华早早离开了阎君偏殿。
酆都今日真的很热闹,她看着原本冷清的冥界处处张灯结彩、挂满红绸。
那红绸上还写着醒目的大字——“恭祝阎君和王后永结同好。”
凤灼华看了那些红绸片刻,随后转身,走向幽冥落凤坡。
这里是整个冥界唯一没有琼花盛开的地方。
判官崔准早已经准备好了。
凤灼华静静走过去,极目远眺,远处的忘川河清晰可见。
崔准掐诀,封住凤灼华神识。
“三公主,戌时一刻,万道雷劫就会落下。”
“在此之前,你有任何遗言,或者遗物我都可以代为转交。”
凤灼华怔愣着,她想说不会有人想听她的遗言了。
可话到嘴边,还是绕了个弯。
“那就等给我抬棺的那个人来了,请告诉他,让他把我葬在我父王母后哥哥身边吧。”
让她回到父王母后哥哥身边,一家团圆。
凤灼华说完,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昏暗天空,闭上眼睛,等着雷劫到来。
戌时一刻。
“轰隆”一声,第一道雷伴随着闪电劈向凤灼华。
紧接着是第二道、第三道……
尽管被封住了神识,感受不到疼,但凤灼华还是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。
她勉强支撑着,看向忘川河畔,三生石的方向。
恍惚间,她好似听到百鸟朝贺、众神道喜,她知道,厉沧溟的成亲仪式开始了。
在她生辰这日,在她陨落这日。
最后一道雷劫下来,一声凤鸣,凤灼华化作一只彩色凤凰奄奄一息,轰然倒地!
她缓缓闭上了眼睛,再也没有睁开。
另一边,忘川河畔,三生石前。
厉沧溟看着远处方向一道道雷劫落下,不觉疑惑。
而苏雪落有些着急:“阿溟,给三公主传音没有回讯啊,怎么办?再过片刻就要误了吉时了,她不会反悔送我出嫁吧?”
厉沧溟皱眉看着没有回音的传音铃,抿紧了唇要往阎君殿走去:“本王去找她。”
“那还是算了吧!”
苏雪落喊住他,“不必殿下送我出嫁也可以的,你不要耽误吉时了。”
厉沧溟沉默了片刻,不知为何,心中总有一丝不安。
他看了眼三生石,还是有些焦急:“本王很快回来,不会耽误。”
他抬脚往阎君殿走去,手腕却被苏雪落猛地扯住。
“厉沧溟!你到底想干嘛?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!”
苏雪落死死拉住厉沧溟的手:“我父神母神以及我琼花一脉,可都是因为你而死的!你现在是想要抛下我吗?!”
厉沧溟浑身一僵,只觉得脚下犹如千万斤重,再也迈不出去。
他死死抿紧唇,良久,才收回腿。
这时,冥界的丧钟忽然响起,惊起周围百鸟一片嘶鸣。
所有人俱是一怔。
厉沧溟就看见漆黑的天空中划过一颗星辰,赫然是有神族陨落!
一股莫名的恐慌忽然萦绕心头。
他传音给判官崔准:“是哪位神族陨落了?”
下一刻,厉沧溟手中传音铃骤然发出亮光。
传来判官崔准的声音。
“回阎君,是凤族三公主,凤灼华!”
百鸟嘶鸣的声音久久在三生石畔回荡,那么哀婉凄厉,好似泣血。
厉沧溟只觉脑中一片轰鸣,忍不住踉跄了一下。
身侧的仙家见状连忙扶了他一把:“阎君,您没事吧?”
厉沧溟反手握住这仙家的衣袖,语气中都是不敢置信。
“刚刚崔准回本王的话,你可有听见?”
那仙家一脸迷茫,拱手回道。
“自然是没有的,阎君可是想知道是哪位神族陨落?”
话落,他没听见回答,反而看见一向威严的阎君大人,脸色霎白,匆匆消失在了原地。
苏雪落想要阻止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。
仙家见状,连忙安慰:“仙子,阎君可能是一时着急,您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苏雪落缓缓收回手,强颜欢笑。
“自然。”
随后,她又对那些仙家说:“今日我和阎君的成亲仪式就先到这里,有劳各位来冥界走一趟,多谢。”
众仙家连连摆手:“王后不必如此客气。”
苏雪落没再多话,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后便独自一人回了阎君殿。
与此同时,厉沧溟已经来到了判官府。
他气势凌然,俊美的眉眼一片冰冷,与那身火红的喜服格格不入。
“崔准何在?”
另一位判官走出,回道。
“禀阎君,今日有上神陨落,崔判官正在落凤坡为那位上神收殓尸身。”
听到“落凤坡”三字,厉沧溟心神一震,追问。
“那位上神姓甚名谁?”
判官抬头,一字一顿。
“姓凤,乃凤族三公主,凤、灼、华!”
这一次,厉沧溟听得切切实实,听得毫无转机,听得振聋发聩!
他只觉缺少一片心的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剧痛。
紧接着,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!
那滚烫的腥红落在同样红艳的喜服上,洇出一片刺目痕迹。
那判官见此情形顿时慌了,他手足无措、语气焦急。
“阎君!您没事吧?怎会如此?属下立刻传医师来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厉沧溟沉声。
他缓缓拭去唇边血痕,那张向来倨傲孤冷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。
然后在判官震惊又担忧的目光中,有些脚步虚浮地离开。
片刻后,落凤坡。
厉沧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。
他看着满片被雷劫劈过而裂痕斑斑的土地,只觉心口猛地一痛。
随后,他感觉一双柔软的手拥住了自己。
苏雪落的声音很轻。
“阿溟,我就知道你在这里,你别难过,我陪着你。”
厉沧溟没有回答。
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,只能艰涩地说
“雪落,我……我不能和你继续成亲了,答应你的事不能兑现,抱歉。”
厉沧溟还没说完,苏雪落已经泫然若泣。
“为什么?”
“阿溟,你连成亲仪式都没做完就抛下我,一人离开,现在又说这种话,难道只是因为三公主陨落吗?她就那么重要?”
厉沧溟刚想开口,却看见百鸟都向天的尽头飞去。
而那里,陡然射出一道五彩光芒,随后,一个人影出现。
随着他愈来愈近,厉沧溟和苏雪落都看清了脸。
那不是崔准,又还能是谁?
可他身后,赫然跟着一队天兵天将。
而那群天兵天将护卫的,分明是一口透明的寒玉冰棺!
一瞬间,厉沧溟那颗缺了一片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。
他好似预感到了什么,迎了上去。
判官崔准连忙行了个礼。
厉沧溟却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,直直地走向那口冰棺。
只一眼,他目眦欲裂。
那里面……那里面竟然躺着一只伤痕累累、羽毛失去色彩的凤凰!
若不是接近羽根的地方泛着一些五彩斑斓的颜色,厉沧溟真的认不出这冰棺里躺的是谁。
可就是因为看到那五彩,他的心才彻底沉了下去。
“……凤灼华?”
判官崔准攥紧了生死簿,有些不忍。
“禀阎君,那的确是凤族三公主,今日戌时一刻,在落凤坡遭受雷劫并陨落的上神,就是上古凤凰在天地间最后的血脉,凤灼华。”
一瞬间,厉沧溟和苏雪落都僵住了。
苏雪落喃喃:“怎会?”
而厉沧溟闭了闭眼睛,眼前浮现出三日来许多的不对劲之处来。
三日前,他看到生死簿上出现凤灼华的名字。
可他当时的反应是怎样的?他先问:“用此法逼本王去见你,有意义吗?”
他又说:“你是生是死,都与本王无关,不必费尽心机告诉本王。”
厉沧溟忽然想起了这句话,感到整颗心被千刀万剐,痛得喘不过气来。
苏雪落察觉他的异常,扯了扯他的衣袖。
“阿溟,我知道三公主殿下是你的旧相识,她陨落了你很伤心,……我们今日的喜事可以推迟,但你不要吓我好不好?”
厉沧溟看着苏雪落梨花带雨的脸,有些怔然地拂开了她的手。
他看向那一队天兵天将,忍不住问崔准。
“怎么回事?”
崔准只能如实回禀。
“自生死簿上出现三公主的名字后,我们便格外留神,岂料这件事又被天帝知道了,后来三公主来了一趟,说在陨落前,天帝曾答应帮她完成一个心愿。”
“什么心愿?”厉沧溟问。
崔准看着他的脸色,有些难以启齿,或者说有些不敢说。
可在厉沧溟强硬的目光下,他一咬牙,还是开口。
“三公主说,希望在自己陨落后,阎君大人您为她扶棺!”
话落,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
崔准抬眼看了看厉沧溟,又看向站在一旁,脸色无比难看的苏雪落。
他慢慢侧开身体,让开一步。
“正因如此,天帝才会派这些天兵天将护送三公主的冰棺来酆都。”
这一次,苏雪落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三公主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怨?哪怕陨落了还要这般羞辱于我?”
“今日是我和阿溟大喜,她凭什么让阿溟作为未亡人,替她扶棺?”
众天兵沉默不语。
苏雪落还要再说,却被厉沧溟望过来的眼神制止。
厉沧溟说:“不是三公主同你有什么仇怨,是我,欠她的,对不起,雪落。”
苏雪落一怔,这已经是厉沧溟第二次和自己说对不起了。
她攥紧了手,小声地愤愤不平。
“阿溟,我这是为你着想,你堂堂酆都大帝,今日又是新婚,怎能为三公主扶灵?你叫酆都子民如何看你,让六界怎么看你?”
厉沧溟定定地看着冰棺里的凤灼华,哑声。
“我能。”
“什么?”苏雪落不可置信。
厉沧溟却看着苏雪落,神色痛苦,一字一顿。
“对不起,雪落,真的对不起。”
苏雪落彻底怔住了,她的夫君,一日之内向自己说了三次对不起。
而这三次都是为了一个曾经的“旧相识”。
苏雪落心情复杂。
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面对厉沧溟的这三句对不起,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。
只能无助道:“阿溟,我不想听你说这些……”
这时,崔准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仙力萦绕的盒子,尊敬地双手递给厉沧溟。
“阎君大人,这是三公主陨落前,让我务必亲自交到你手里的,她说‘抱歉,没能如约来给琼花仙子送嫁’,或许,这是三公主给您和琼花仙子的贺礼吧。”
厉沧溟怔怔地接过,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。
“这不可能是她给本王的贺礼,凤三其人,最是小肚鸡肠,平日若是什么事得罪了她,一定会千方百计报复回来。”
听到这话,苏雪落高高悬起的心顿时落了下来。
若凤灼华和厉沧溟真是想的那种关系,他怎会这般评价于她?
一个人要是真的心悦另一个人,必定会百般维护、百般赞美和褒扬。
而且……这三日厉沧溟对凤灼华的态度,她可是实打实地看在眼里,顶多是一普通故交,绝不可能是昔日仙侣!
她自我安慰着,慢慢落后于天兵天将身后。
凤灼华在陨落前,其实还有一个心愿,那就是和父王母后以及两个哥哥葬在一处。
如今,天兵天将开路,阎君扶棺。
一行神仙,浩浩荡荡向凤族千万年来的埋骨之地——血海凰林而去。
最后一个凤凰血脉陨落,曾经危机重重、充满许多禁制的凤族禁地便也失去了仙力保护。
那结界变成铺天盖地的凤凰花,洒落在凤灼华的冰棺之上。
这一日,凡人只觉天边的火烧云格外艳丽,就好似真的火焰在燃烧一般。
……
翌日,阎君殿。
厉沧溟给此处下了一道结界,除了自己,任何人都进不来。
……他任何人都不想见。
阎君殿的那些红绸早就被撤下去了,百花凋零,昨日的生机勃勃就好似昙花一现。
厉沧溟坐在桌前,只觉世事如大梦一场,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。
他望着桌上失去仙力的木匣,一块沾染着凤灼华气息的留影石赫然躺在锦缎中央。
他木然地拿起留影石,只看了一眼,死死压抑的痛楚,就如同决堤般从胸口涌入眼眶。
眼泪一滴滴落在泛光的留影石上,让那光芒变得愈来愈耀眼夺目。
一幅幅画面开始在眼前浮现。
那是三百年前的凤灼华。
仙魔大战后,这位金枝玉叶、尊贵无比的凤族三公主就好似失去了一切。
疼她爱她的父皇母后,护她宠她的两位兄长均在大战中陨落。
而她以为可以千年万岁相守在一起的爱人,早就在这之前和自己分道扬镳、恩断义绝。
厉沧溟以为凤灼华只在酆都城外等了一个十天十夜。
他在酆都城内,一个结界禁制的地方,陪她站了十天十夜。
可他不知道,凤灼华竟然还来了酆都那么多次。
画面里,凤灼华看起来那么低落、那么憔悴,甚至……那么虚弱。
她绝大部时间只是隐去身形,站在酆都城牌匾下,安静地、执着地看着一个方向。
厉沧溟知道,那是自己阎君殿的方向。
凤灼华是在看他,是在……等他。
不知多久过去,脸色变得愈加苍白的凤灼华再一次来到酆都城外。
她握着一个东西,喃喃。
“厉沧溟,这次之后我就不来酆都等你了,我……要死了。”
厉沧溟望着留影石里的画面,极力想看清凤灼华手里握着的是什么东西。
他的呼吸随着凤灼华微微抬起的手而屏住。
只见凤灼华好似十分不舍地看了掌心的东西一眼,随后狠狠丢向忘川河边,那一丛又一丛妖冶的曼珠沙华里。
那灰扑扑的、好似是一个石头的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,重重落在花丛中,消失不见。
那是什么?
厉沧溟猛地站起身,几乎毫无风度地往酆都城外、忘川河边拔腿狂奔。
这位不可一世的阎王大人,第一次忘了自己是至高无上的仙,第一次忘了自己仙力无边。
他只是像一个丢掉心爱东西的小小凡人,竭力向那件世间不可多得的宝物奔去。
他拂袖破开结界的禁制,迎头撞上等候在外面的人。
“阿溟!”苏雪落痛呼出声。
她被撞得一个趔趄,缓了好一阵才恢复面色。
可曾经呵护她、关心她的厉沧溟竟然连半个眼色都没分过来,只是朝酆都城外而去。
她有些不满,更多的是好奇。
好奇厉沧溟究竟因为什么事才如此没有风度,如此……喜怒于形色。
片刻后,忘川河畔。
厉沧溟拨开那丛曼珠沙华,凌厉的眼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。
“在哪里,到底在哪里?”
闻讯赶来的地府众仙亦步亦趋跟在厉沧溟身后,个个面面相觑,却无人敢上前问一句。
最后还是判官崔准站了出来,壮着胆子上前作揖道。
“阎君,您在此处遗失了何物?可需要属下们陪同您一起找?”
厉沧溟闻声,动作微顿,随后摇头。
“不必,你们都去忙吧,本王自己可以。”
崔准点头,临了又补充一句。
“若您是找三公主之物,何必如此劳心费力,三公主是上古凤凰,她的东西必然沾染着凤族气息的。”
一语惊醒梦中人!
厉沧溟回头看了一眼崔准飘然而去的背影,眼中闪过一抹复杂。
他来不及多想,屏气凝神,于指尖掐了个同心诀。
同心诀,乃五百年前,他同凤灼华自创的一道咒法,以二人之心血,呈天地之情心,结千年万岁、不死不灭之眷念。
一秒、两秒、三秒……
时间无声流逝,彼岸花丛毫无动静。
厉沧溟的心一寸一寸高悬起来,难道……随着凤灼华陨落,同心诀不再有效了吗?
就在他失去希冀之时,离他一丈远的地方,竟然泛起一丝五彩光芒。
他愣在了那里。
可那五彩光芒却愈来愈耀眼,愈来愈盛大,逐渐有了笼天罩地之势!
此时,不仅冥界众仙都出来观看,连天帝都看着天边的这一异象,摸着胡子陷入了沉思。
而凡间的人们,则是朝着天上散发五彩的地方跪拜。
“天神显灵!护佑我辈子民风调雨顺,社稷安康!”
而被这五彩光芒笼罩的厉沧溟,终于慢慢向那源头走了去。
那黯淡的曼珠沙华丛中,赫然躺着一颗血红的珠子。
厉沧溟弯腰,小心翼翼将它捡了起来。
这时,一声清冽的凤鸣响彻云霄!
紧接着,厉沧溟听见凤灼华似有若无的叹息。
“厉沧溟,四百年前,你曾剜心为我做一块藏有人间四季的玉佩,今日,我便分一缕凤魂、一瓣凤心、一捧心头血还你,此乃我凤族最重要之物,血凰珠。”
“今日赠你,从前种种,一并抵消,你我之事,我不恨你了。”
那声音渐渐远去、消散,厉沧溟手中的血凰珠便也慢慢黯淡下来,恢复成原本的灰色。
只是仔细看,那灰扑扑的珠面还缠绕着千丝万缕淡红色的血线。
里面,好似还有一红衣女子紧闭双眼,酣然好眠。
“所以……凤族三公主在三百年前是你的仙侣,对吗?”
苏雪落的声音忽然在厉沧溟背后响起。
厉沧溟转过身去,只见苏雪落面色雪白,她攥着的……分明是自己留在阎君殿的留影石!
“雪落,把留影石还给本王。”
这声音太冷漠了,冷漠得就像两日前要成婚的,不是眼前之人一般。
苏雪落难以置信地望着厉沧溟。
“你忘了……答应过我什么吗?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父神母神什么吗?”
一瞬间,她情绪有些失控,那颗留影石就变得千般不是万般不是。
无数心绪涌上心头,激愤之下,她高高扬起手,把那颗留影石丢进了忘川河中!
“噗通!”
“噗通!”
“厉沧溟!”苏雪落目眦欲裂。
留影石坠进忘川的刹那,厉沧溟竟然毫不犹豫地跟着跳进了暗潮汹涌的忘川河之中!
忘川河本是冥界通往往生之路的冥河。
所谓暗潮汹涌,并不是说它内里有多少乱石暗流,而是说千万年来,那里面有许多投生不得、被地府暂时惩罚等待千百年的魂魄!
它们饥饿了太久、愤恨了太久,如今有如此仙力充沛的上神跳了进来,个个争先恐后向厉沧溟扑了过去,好似要将厉沧溟生吞活剥!
而那忘川之水本就会对生者造成伤害,犹如蛊毒,把生者的血肉寸寸腐蚀!
等厉沧溟怀揣着留影石上岸时,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阎君华服早已被腐蚀得破烂不堪。
而他身上血痕遍布,伤疤累累。
就好似……就好似那日在冰棺中见到的凤凰真身。
苏雪落连忙掐诀,想要替厉沧溟疗伤。
厉沧溟摇头,眼神疲惫。
“雪落,灼华已去,是非恩怨,我不想再辩驳,三日后,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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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雪落退后一步,泪水随着摇头的动作止不住地往下落。
她想扑过去,紧紧抱住厉沧溟,可,无从下手。
她只能拦住他去路,颤抖着嘴唇说。
“阿溟,仙魔大战以前,你去魔族诛杀上古魔兽饕餮而身受重伤,是我父神母神拼死把你救了出来,而他们被魔气损伤,无力回天。”
“我父神母神陨落前,是你亲口答应,会爱我护我,陪伴我千年万年。”
“我可以不计较三公主的事,因为神仙陨落就同人死灯灭无异,她回不来了,永远回不来了,我愿意陪你忘记,一百年?一千年!哪怕是一万年,我都愿意……”
苏雪落神色悲恸,眼神哀求。
“阿溟,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满意的答案,我只要你,好不好?我只要你……”
厉沧溟静静望着苏雪落,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平静得没有半分变化。
“雪落,对不起!”
“我不要你的对不起!对不起,我的父神母神就可以回来吗?对不起,我琼花一族就可以恢复如初吗?不可以!”苏雪落歇斯底里。
她望着厉沧溟,不断重复。
“是你答应的,是你答应要和我结为仙侣,是你主动说的。”
厉沧溟喉咙沙哑。
“对不起,雪落,灼华陨落,你我的约定便不作数,若世上无她,千年万岁,对我而言,不过就是行尸走肉,苟活偷生。”
所谓约定,不过是厉沧溟以为,只要凤灼华无忧无虑地存活于六界任意角落,自己便能够忍受和一不爱之人相敬如宾、互不干涉地永生。
所以他坚决说分开。
他想,自己其实没那么好,只要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,凤灼华便能放下那段其实在漫长岁月中不足挂齿的过往,然后再觅一良人,同那一人平安喜乐,千年万岁。
可他低估了凤灼华对自己的爱。
厉沧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来血海凰林的。
等反应过来时,他已经靠着凤灼华的墓碑坐下了。
那颗留影石、那枚血凰珠就被他珍之重之地放在墓碑前。
“轰隆”一声,雷声大作,红雨骤落。
厉沧溟伸出掌心,接住那一片雨。
“灼华,你我分开那日,便也是这样的雨罢?”
“那十天十夜,我就站在你面前,我想替你遮风挡雨,可我不能,在琼花一族为冥界而灭的那一刻,我便失去了站在你身边的资格。”
“我……是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。”
重重雨幕中,厉沧溟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,小声地诉说。
“我后悔了,可来不及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不告诉我,你在仙魔大战中身负重伤,没有寿命了?”
“你若早点告诉我,我必然……”
厉沧溟没说下去。
若凤灼华早点告诉他,他便会启动冥界的上古禁术,以己之命,换卿长存。
可若只有凤灼华在这世间,她独自一人,又会怎样呢?
他不知道。
若……在那场仙魔大战中,双双陨落的是自己和凤灼华,那或许亦是一件幸事。
他们的名字会刻于一处墓碑,他们的身影在旁人口中永远是成双成对的出现,永不分开。
天,渐渐晴了。
湛蓝的天空尽头,出现一抹凤凰形状的白云。
而厉沧溟身边灰扑扑的血凰珠,忽然闪动起一丝微弱的红光。
他沉浸在悲痛之中,一时没有察觉。
……
三日后,冥界地府,阎君殿。
“本王身死后,九重天必会派新的上神来继任阎君之位,你是本王最得力的手下,日后定要好好辅佐新王,不可有一丝一毫懈怠。”
厉沧溟一字一句嘱咐着崔准。
崔准听得脸色苍白,他指尖微动,翻看着生死簿。
“阎君,您还有数万年的寿命,为何要说这种话?”
厉沧溟释然一笑。
“数万年,本王等不及了。”
崔准还想说什么,阎君殿外却传来守卫慌乱的声音。
他气喘吁吁跑进来,欲言又止了好一阵,才结结巴巴说。
“阎君,不好了,方才忽然有接二连三的天火降落在凤族的血海凰林,如今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了,天帝让东海龙王降雨,都没有扑灭!”
“什么?”厉沧溟脸色巨变,瞬间掐诀往血海凰林而去。
片刻后,血海凰林。
无穷无尽的大火吞噬着这片埋葬着凤族的土地,天帝和众仙站在火海之外,均束手无策。
厉沧溟想要冲进去,想要从火中抢夺出凤灼华的尸骨。
却被人拦住:“阎君,这火连天帝都无法近身,您若去必死无疑!”
“那就让我去死!”厉沧溟双目赤红。
他说:“灼华陨落后,我早已存了死志,今日便让我随她而去,一同灰飞烟灭!”
这话一出,众仙皆是一怔。
然而,那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征兆,几乎烧红了半边天。
十日十夜后,一声嘹亮的凤鸣从火海中倾山倒海地嘶吼而出!
伴随着一道身影出现,那无穷无尽的火渐渐熄灭。
众仙翘首一看,只见那女子巧笑嫣然,仪态万千。
厉沧溟望着那熟悉的侧脸,浑身一震,瞬间冲了上去。
“灼华!”
众仙这才看清那女子的脸,果然是陨落不久的凤族三公主。
——凤灼华!
此时此刻,凤灼华淡漠地看了厉沧溟一眼,语气平静。
“你是哪位仙家,姓甚名谁?”
厉沧溟听到这话顿时愣了,他脸上流露出一瞬的迷茫,随后不可置信道。
“灼华,你说什么?”
凤灼华眼眸中流转出一丝微微的不耐。
“本尊的名讳,不是你可以叫的。”
厉沧溟重复:“本尊?”
凤灼华却冷哼了一声,径直向天帝走去。
众仙这才看清,那火焰早已织成一件鎏金火羽,安然地披在凤灼华肩上。
那焰火般的裙尾所过之处,皆是璀璨夺目的凤凰花。
见状,活了千万年的仙人悄悄嘀咕。
“早听说以前的凤族是上古凤凰赤焰凰尊焚天的血脉,今日一见,果真如此,所以凤族三公主的陨落并非真的陨落,而是觉醒?”
厉沧溟将这话悉数听了进去,他失魂落魄地扯住那仙人的衣袖。
“您说什么?什么觉醒?”
那仙人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,示意厉沧溟看向天帝那边。
只见天帝欣慰一笑。
“本君见十日流火就知道定是你要回来了,说起来,本君同凰尊有上十万年未见了吧。”
凤灼华点点头。
“是,自我被天道强行打散魂魄,不多不少,刚好十万年。”
她睥睨了众仙一眼。
“九重天如今有这么多德才兼备的仙家,我很高兴。”
话落,众仙纷纷跪地。
“凰尊谬赞,我等恭迎凰尊重回九重天!”
“我等恭迎凰尊重回九重天……”
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,犹如山呼海啸,尽显排山倒海之势。
天帝笑了,有些慈爱地看着凤灼华。
“今日凰尊历劫归来,本君要在九重天大设宴席,众神同乐!”
说完,他先行,凤灼华紧随其后。
那一金一红的两道流光迅速消失在天的尽头。
见二人走了,众仙家便一个跟着一个离开,顷刻后就只剩下了厉沧溟和刚刚说话的仙人。
仙人名唤‘重华’,虽无正经仙号,但也是个万岁上神。
他见厉沧溟还愣在原地,好心道。
“阎君,你还是早些看清为好,你口中的‘灼华’和如今的凰尊不是一个人。”
“或者说,凤族三公主只是凰尊的一部分,凰尊的意识觉醒了,那这六界之中就真的没有凤族三公主了。”
闻言,厉沧溟怆然跪地,猛地吐出一口鲜血。
他眼尾赫然流出一行血泪,喃喃。
“不可能,这不可能,她分明长着和灼华一般的脸,怎么可能不是灼华?”
“什么凰尊,定然是你们编出来诓骗本王的!”
重华听到这话,蹙起眉头。
“阎君,慎言!”
厉沧溟抹去泪水,向重华仙君揖了一礼。
“今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,但我是不会放弃的,无论如何,我都会让她想起来。”
重华欲言又止,最终问。
“若她永远都想不起来呢?”
厉沧溟拿出早已串成珠链、贴身戴在心口的血凰珠,脸上出现一种近乎偏执的神情。
“那我便千年万岁地缠着她,追着她,直到她重新爱上我。”
“我不信,她会忍心不再回头看我一眼!”
重华止不住叹息:“真是孽缘!”
他望着状若疯魔的厉沧溟。
“阎君,一念成仙,一念成魔,既然你和三公主红线已断,不如放手,各自安好。”
话罢,只见厉沧溟脖颈间的红绳骤然断裂。
那颗布满鲜红血丝的血凰珠瞬间湮灭,化作朵朵凤凰花消逝于长空!
瞬间,厉沧溟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褪去,变得惨白无比。
他想去抓住那些凤凰花,可虚无缥缈的东西,怎么能够抓得住呢?
当最后一抹红色都消失于天际,他好似再也忍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,猝然向后倒去!
“阎君!阎君!”
厉沧溟失去意识前,只听到重华仙君焦急的呼唤。
他想,就这么死了吧,死亡不是可怕的事啊。
就这么长睡不醒吧,好过醒来要面对没有‘凤灼华’的六界。
可世事不遂人愿,他在三日后便悠悠转醒。
榻前,只有琼花仙子苏雪落。
她眼圈泛红。
“阿溟,你终于醒了,你可把我吓坏了,冥界的医师来过,九重天的医师来过,最后连天帝都来了,可就是没让你醒过来,我还以为你彻底醒不来了……”
厉沧溟靠着软枕,只觉五脏六腑疼得厉害。
他虚弱道:“天帝来过了?”
苏雪落点头:“是啊,不仅天帝,还有重华仙君、月老……好些仙家呢。”
听到这话,厉沧溟眼前一亮。
“那……有没有凰尊?”
尽管做足了厉沧溟会问凤灼华的准备,但苏雪落还是没控制好不甘的表情。
她死死握住掌心,语气冷漠。
“没有,凰尊何等尊贵,怎会来冥界?而且——”
她有意拖长音调,紧紧盯着厉沧溟的表情。
“而且,凰尊如今在九重天快意潇洒极了,有美酒佳人在侧,夜夜笙歌,怎会有闲心来看望你呢?”
她刻意咬重了‘美酒佳人在侧’六字,果然看到厉沧溟的脸色白了三分。
可惜,她并没有感到痛快,而是感到悲哀。
为自己,深切地悲哀。
厉沧溟没有看到苏雪落的表情,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苏雪落是何表情。
他翻身而起,就要往九重天而去。
却被苏雪落从身后死死抱住。
“她早就把你忘了!你就不能放下她吗?”
“阿溟,这些日子你为她扶棺、为她疯魔、为她甚至要去死,你可曾想过我?可曾想过七月初七是我同你的大婚之日,我和你只差一步就是夫妻、就是结下死契的仙侣!”
“你为凰尊种种深情,你将我置于何地啊?”
厉沧溟感觉苏雪落的泪一点点洇湿脊背处的布料,可他的心毫无波澜。
什么时候,自己如此铁石心肠了?
他慢慢拉开苏雪落的手,转身看向她。
“对不起。”
闻言,苏雪落愣住了。
所以恩爱情仇到这一步,厉沧溟和自己之间就只剩下‘对不起’三字吗?
她好不甘心,可毫无办法。
她的自尊只允许自己做到这一步,可还是满盘皆输。
不知僵持了多久,苏雪落终于轻声开口。
“好,我接受了。”
厉沧溟一怔。
苏雪落笑着看向厉沧溟,笑中带泪。
“母神曾告诉我,凡事不要强求,可我还是为你强求到这个地步了,再继续下去,只能两败俱伤,我不愿意,所以我接受了,接受你的‘对不起’。”
她一顿,语气平冷。
“但厉沧溟,我父神母神因你而死,我要你为我父神母神在冥界入口立碑,我要冥界众人都知道,我父神母神,同样是很伟大的神仙。”
“他们同样是为了六界安宁而死,应该被除了我之外的,更多人记住。”
“好。”厉沧溟答应。
紧接着。苏雪落幻化出一把匕首,割去一片裙摆。
“今日,我琼海仙子苏雪落同你厉沧溟一刀两断,从此再无瓜葛。”
“我琼花一族,不再是所谓‘死亡之花’。”
“而是……堂堂正正、清清白白的仙界之花!”
苏雪落说完,便将手中布料扔向厉沧溟,随后便从腰间解下那块凤形玉佩,又慢慢摘下那块萦绕着厉沧溟仙力的戒指,轻轻放在桌上。
擦肩而过时,她轻声。
“阎君,往后再见,你我就是陌路人,各自珍重吧。”
话落,她便化作一道白光,消失于阎君殿。
顷刻之间,偌大的阎君殿里就只剩下萧然独立的厉沧溟。
这时,崔判官带着冥界医师匆匆赶来,看到厉沧溟脸色苍白地站在大殿中央,一脸愕然。
“阎君,您真的醒了?琼花仙子呢?她刚刚才传音给属下,叫属下带医师来。”
厉沧溟薄唇轻启。
“她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崔准不明所以,“可是她刚刚才拿一瓣真身给您入药……”
厉沧溟听到这话,踉跄着撑了一下桌面。
他闭上眼睛,苦笑。
如果琼花一族的覆灭只因他们本就是‘死亡之花’,世世代代需要镇守在冥界入口,他们的牺牲,与自己其实毫无关系。
可苏雪落的奉出一瓣真身,还能说自己毫无关系吗?
厉沧溟只觉摇摇欲坠。
他平复了许久才看向崔准,开口却是。
“凰尊当真在九重天夜夜笙歌吗?所谓佳人在侧是……?”
闻言,崔准连忙跪下,医师把仙药放下后便离开。
崔准低下头,惶恐道。
“阎君,属下不敢妄议凰尊。”
厉沧溟捏诀,在阎君殿落下一层结界,语气疲惫。
“说吧,现在除了你我二人,不会再有别人听见了。”
一顿,他又补充。
“站起来说,动不动就下跪,怎么像本王手底下的判官?”
“是!”
崔准站了起来,将这三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道来。
“听九重天的仙家说,是天帝不忍凰尊孤寂下去,所以特意擢选了一些刚上九重天的仙人,特意送去凤栖殿陪伴凰尊,若凰尊有喜欢的,就留下来,择日成婚……”
“凰尊没有拒绝,果然从那些仙官中选了七八个模样俊俏、能力出众的,听说有两个还是不周山的羽族,他们二人格外受宠些……”
“……”
崔准边说边看厉沧溟的脸色,说到最后便不敢再说下去。
只因感觉他们家这位阎君大人马上就要气急攻心,一口血喷出来了。
事实确实如此。
厉沧溟生生咽下喉头翻涌的那口腥甜,佯装平静。
“本王知道了,你先出去吧,这些日子地府的事就交给你了。”
他眸色深深。
“……本王要去九重天一趟,什么时候下来,说不准。”
崔准只觉千万重担压在了自己肩上,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。
“是,属下一定不会辜负阎君所托。”
厉沧溟“嗯”了一声,幻化出一个阴兵令牌,丢给崔准。
“这是半块阴兵令牌,若遇到难事,先传音给本王,若本王没有回应,便直接拿出令牌,告诉他们,见令牌犹如见本王。”
“是!”这下,崔准可安心多了。
刚想说祝阎君此去一帆风顺,得偿所愿,面前却刮过一阵清风。
偌大的阎君殿里,哪里还有自家阎君厉沧溟的影子?
而与此同时,凤栖殿外。
两个仙侍拦住厉沧溟的去路,面无表情说。
“阎君,请止步,我家凰尊说了,若无邀帖,任何闲杂人等,不得入内。”
厉沧溟瞬间沉下脸。
成神至今,他还是第一次被归纳进‘闲、杂、人、等’!
可厉沧溟还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,低下姿态说。
“还望两位仙侍通传一声,告诉凰尊,故人到访。”
厉沧溟是冥界阎君,两个仙侍再怎么铁面无私,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。
他们对视一眼,其中一个便消失在原地。
不消片刻,那个仙侍又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厉沧溟眼前。
他冷冰冰地告诉厉沧溟。
“我家凰尊说了,故人姓甚名谁?她的故人早在十万年前那场天道浩劫中魂飞魄散了,现如今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姑且称得上‘故人’二字的,便是太微垣的天帝!”
厉沧溟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,同时心底又涌出千丝万缕的慌乱。
如果连凤灼华的面都见不到,那何谈恢复记忆、重修于好?
不……不对,不是重修于好。
是他要弥补,要赎罪,要在凤灼华面前体会一遍凤灼华曾经受过的苦痛!
厉沧溟望着两个恪尽职守的仙侍,客气而尊敬地揖了一礼。
“还望两位仙侍再替我通传一次,我名厉沧溟,是冥界阎君,今日特地来拜见凰尊,我带了一件礼物,凰尊见了必然会喜欢。”
两个仙侍又面面相觑了一会,还是刚刚传话的那个仙侍,有些为难地说。
“好吧,那我再为阎君走一趟,但事不过三,若这次凰尊还是不愿意见阎君,那么就请阎君尽早回冥界,不然一直在这儿凤栖宫门口,旁的仙官见了,难免要闲话。”
“……而且凰尊也会责怪我二人未尽到职责,看守不力的。”
见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,厉沧溟自然不好再腆着脸纠缠下去,否则给现在的凤灼华留下不好的印象,也是得不偿失。
故而他点头,严肃道。
“自然,若凰尊今日不愿见我,那我过两日来便是。”
那仙侍二人松了口气,又隐隐感觉到不对劲,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,又进去通传了。
这次,耗费的时间稍微久了些。
久到厉沧溟的心都提了起来,常年冰冷的掌心都冒出些热汗。
不过,没提心吊胆多久,那仙侍便回来了,这次脸上多了一丝微微的笑意。
对厉沧溟说话的语调也松快了些。
“阎君,我家凰尊请您进去呢!不过……凰尊说了,您要走着进去,如今的凤栖殿一步一景,阎君正好好好欣赏,看看和从前有何不同。”
闻言,厉沧溟握紧了手心。
他知道,所谓‘欣赏’只是凤灼华给自己的体面,实际只是要让他明白,今非昔比,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昨日之人了。
故而眼前之景不可能再是昔日之景。
果不其然,刚一走进去,厉沧溟便看见从前的山水回廊变成了一堵巍峨高墙,而山水回廊设在了另一处,有层层叠叠的仙力萦绕。
他抿了抿唇,神色自若地继续向前。
早年间院墙边的凤凰木如今换了,换成足以遮天蔽日的流苏树。
不知凤灼华用了何等仙法,那流苏树开满白色的繁花,风拂过簌簌往下落,犹如飘雪。
等厉沧溟真正走进主殿,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。
只一眼,他就愣在了原地,半步都迈不开。
只见凤灼华香肩半露,半躺在一个清俊的男子腿上。
而那男子正在为她捏腿。
偏偏,那男子厉沧溟认识。
就是凤灼华归来当日,说自己和凤灼华红线已断的仙君。
——重华。
厉沧溟冷笑出声。
他还以为重华那日是好心,原来只是想让自己死心,好少个竞争对手罢了!
听到这动静,重华自然是第一个看过来的。
他相当沉得住气,温柔似水地把凤灼华扶起,又不着痕迹地把她的衣衫往肩上轻轻一拉,盖住那莹白的雪光,轻声。
“殿下,阎君来了,那重华便先退下了。”
凤灼华“嗯”了一声。
重华便起身,向厉沧溟走来,擦肩而过时,他还不忘行礼,面色如常道。
“阎君,还未恭喜你大好。”
他微微一笑。
“我和凰尊不是故友,只是万年前偶然听见她的英名,便四处搜寻画像,又留意她何时转生、在何人身上转生,故而一直关注着三公主而已。”
说完,他翩然而去,全然不顾厉沧溟是何种杀人诛仙的目光。
这时,凤灼华微凉的声音响起。
“怎么?冥界的阎君大人竟然和我的新交有仇?”
厉沧溟回神看向懒懒坐在贵妃榻上的凤灼华,一时舍不得移开眼。
半晌才回答。
“凰尊多虑了,我和重华仙君这才第三次见面。”
话落,偌大的凤栖宫安静下来。
凤灼华静静望着厉沧溟,厉沧溟自然回望。
四目相对。
一人满目深情,一人满目荒凉。
最后,还是厉沧溟挫败地低下头,从衣袖中拿出一块凤形玉佩,双手呈上。
“这就是我今日带来送给凰尊的礼物,名曰‘四季万象’。”
凤灼华轻轻抬手,那玉佩便自动飞到了她掌心。
她低头看去,神识竟然一下被吸进了玉佩里。
当然,同时进来的,还有厉沧溟。
玉佩里,是人间一处叫‘春风镇’的地方,那里远离人世喧嚣,可住在那里的人们却又怡然自得、悠然自乐。
他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春天播种,秋天收获,夏天采莲,冬日赏雪,好不快乐。
凤灼华站在高楼之上,看着春风镇四季变换,岁月更迭。
这时,厉沧溟的声音悄然响起。
“灼华,你当真不记得吗?五百年前,我们一起下凡除魔,就是去的春风镇,我们在那里度过一段无忧无虑、随心自在的日子。”
“那时我们以夫妻相称,甚至入乡随俗对着‘春风河’以及漫天萤火拜了天地,后来你常说,你想回到那里,回到那时。”
“那样便可以什么都不想、什么都不做,只躺在稻草堆上,等时间流逝。”
话落,凤灼华眉头一蹙,向身侧重重挥出不遗余力的一掌。
幻境里,是不会有人受伤的,因为两人都是神识。
可幻境外却不同。
厉沧溟重重承受了那一掌,只觉五脏六腑都震出千丝万缕的裂痕。
他跪倒在地,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而凤灼华的神识回到身体里,面色冰冷,高高在上地看着厉沧溟。
“阎君,这是本尊第二次和你说,本尊不是你要找回去的那个人。”
随后,她把手中玉佩抛还给厉沧溟。
“这既然是给她的,你又怎敢拿来送给本尊?”
厉沧溟伸手不及,那块玉佩重重跌落在地,顿时碎成两半。
清脆的‘当啷’一声,他脸色惨白,再次吐出一口血,星星点点的红落在断成两半的玉佩上,好似雪地梅花。
而凤灼华毫无反应,只是冷冷道。
“阎君,请你离开。”
许久,厉沧溟才捡起那两半玉佩,他看了一眼高坐明堂的凤灼华,缓缓转身离开。
等厉沧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,凤灼华不耐烦地挥开一面水镜。
镜子里,是一张相同,但是泪流满面的脸。
“凰尊,你为何要出手重伤阿溟?”
凤灼华冷冷看着水镜中相同的脸,语气淡漠。
“三公主,本尊不过是做了你内心最想做之事,你怎么反而还责怪起来了?你不要忘了,我即是你,你即是我,你我本就是同一个人。”
水镜中的‘凤族三公主’止不住地摇头,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。
“你胡说,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伤害过阿溟,他是我这十万年来唯一爱过的人,我怎会忍心伤他?即便从前种种是他负我,但我都听到了,他是有苦衷的。”
“呵。”凤灼华冷笑。
“你骗得过你自己,却骗不过我,我是最了解你的。”
她静静望着水镜中那个流泪的自己,唇边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。
“凤灼华,你敢说,仙魔大战父母兄长全部陨落,凤族全部牺牲,除了自己无一生还,你独自跪在血海凰林的万千墓碑前时,你对厉沧溟毫无恨意、毫无杀心?”
“你敢说,你看见昔日爱人早早就背叛了自己,那千年相守、千年爱恋全是假的,什么六曜五星、阴兵兵符,他转手送给新人时,你内心毫无波澜?”
“你敢说,自己生辰即是陨落之日,你在落凤坡受万道雷劫、灰飞烟灭,而他却身着喜服,在三生石前和另一人缔结万世情缘,你不曾有过不甘?”
这三个问题,水镜中的‘凤灼华’都回答不上来。
她只能闭上眼睛,无声地流泪。
凤灼华实在不耐烦另一个自己是这么软弱可怜的形象,直接挥手把水镜隐去。
可她坐在贵妃榻上,心情却并不平静,无意识喃喃。
“春风镇……”
片刻后,凤栖宫的两个仙侍便见一道红光出现在自己面前。
他们连忙行礼:“凰尊。”
凤灼华点头,微微一笑。
“本尊要下凡一趟,若这些日子有仙家来访,就说‘凰尊心情不佳,不想见客’。”
“是。”
叮嘱完两个仙侍,凤灼华便翩然而去,只见天际一道红光闪过,直直落在一片大山之中。
……
春风镇。
凤灼华隐去仙力,又在成衣店买了一件寻常的女子衣裙。
此刻正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之上。
“糖葫芦嘞!糖葫芦嘞!三文钱两串,不甜不要钱!”
听到这吆喝,凤灼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,叫住了那小贩。
“老伯,给我来一串糖葫芦。”
“好,姑娘,两文钱。”
凤灼华摸向腰间钱袋,可那里竟然空空如也!
她的钱袋,什么时候丢了?
正在她一筹莫展,窘迫至极时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两枚铜钱。
“姑娘,我帮你付吧。”
这声音……
凤灼华抬头看去,眼前一身锦衣华服,头戴玉冠的貌美公子,不是厉沧溟,又还能是谁?
凤灼华不客气地接过两枚铜钱,交给那等候的老伯,随后眼神凉凉地看向厉沧溟。
“阎君什么时候学会了跟踪的本事?我早说了,我不是你那位故人。”
厉沧溟嘴角含笑。
“凰尊,你多想了,我不是尾随你而来,我在这春风镇里已经住了两月之久了。”
“你胡说!”
凤灼华不信,明明不久前自己才在九重天见过厉沧溟,他还被自己打伤了。
厉沧溟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,笑道:“天上一天,人间一年。”
凤灼华哼了一声,拿着糖葫芦径直向前走去。
可她眼睛一眯,忽然大喝道。
“小偷,把我的钱袋还回来!”
此时的凤灼华到底是数万年没来过凡间。
怎么抓小偷,她一点经验都没有。
就像现在,这么大喝一声,人人自危,一个个全都乱了阵脚,互相嚷作一团,反而给了那小偷可乘之机。
他看都不看凤灼华一眼,便拿着钱袋溜进了混乱的人群之中,转眼就不见了踪影。
凤灼华微微蹙眉。
她以为指出那个人是小偷,旁边的人会帮忙把小偷抓住。
事与愿违。
这时,厉沧溟问道:“凰尊,那个钱袋很重要?”
凤灼华原本想回答那里面是钱,当然重要。
可她只是随口“嗯”了一声。
下一秒,厉沧溟便郑重道:“我去给凰尊拿回来,凰尊随便找一个视野好的地方等我就好,我很快回来找你。”
听到这话,凤灼华一怔。
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。
好似三百年前,或者更久之前,有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。
但她知道,那是对‘凤族三公主凤灼华’说的,而不是自己这个凰尊。
不知道为什么,凤灼华忽然有些失落。
半个时辰后,同福酒家。
凤灼华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,面前是一桌好酒好菜。
其实一个人是不必点这么多东西的。
而且自己是神仙,早就不必吃这些凡人之物了。
可她忽然就是很想吃,还很想和另一个人痛痛快快、开开心心地吃。
“灼华!”
厉沧溟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。
【全文完】